蝎蝎嗷嗷

魏晋风骨,邈若山河,遥慕之。

【丕甄/曹荀】曹家祖传flag

       题记: 赏遍世间万种花,唯有牡丹真国色。只叹帝王家无情,莫如当初不识君。

       *前排提醒ooc。

       *借用了一些歌词和太太的梗。如有雷同,立马就怂。

       *笔者放飞自我,私设巨多,时间线什么的就更乱了。

       ———石乐志的分割线————

       官道上马蹄声阵阵如雷,卷起灰尘纷扬,拢住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军队。头前一人纵马驱驰,其后紧跟了个身姿劲挺的少年,曹操策马扬鞭,眉头紧皱,用力的睁大眼睛试图从城门口不太清晰的一排黑点中辨认出一个人。

       自打他收到军报就立马撤军赶回,日夜不歇,但愿一定要来得及啊。此刻什么雄图霸业都比不上那一人的安危重要。

       尽管已经连续奔波几日疲累不堪,曹操还是扬手一鞭子抽在马腹上,骏马吃痛蓦的加速拉开了与身后人的距离。

       曹丕眼瞅着曹操就要隐进灰尘里,一面暗恼自己的骑术到底算不上精湛,一面策马急追。心中更是疑惑不安:鄄城情形已经坏到何等程度了?往日即便再凶险的时候父亲也没有这般失态焦虑过。

       忽的一缕香气混在尘土中钻进鼻息,曹操心里一松,城门已近在眼前,最前一人身姿玉立。带着城内官员迎接大军回城。

       看着曹操独身出现在视野中,荀彧微讶,上前几步行礼,语带歉意:“明公,彧辜负了您的信任,一时不察,如今兖州……”

       曹操翻身下马握住荀彧要行礼的手,直到触到他温热的掌心,才感到一阵深深的后怕。一时间眼里再也容不下别的只一瞬不瞬的看着他:“文若,不要说这样的话。”

       曹操几乎用尽了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将荀彧一把拥进怀里的冲动,一双手颤抖的厉害却执意不肯放开荀彧的手。天知道当他得知荀彧独身入郭贡营与之谈判时,心跳都要停止了。曹操压低了嗓音慎重的叮嘱荀彧:“下次切不可如此冒险行事。”

       荀彧视线定在曹操干裂的嘴唇上,他面上也是掩不住的风尘仆仆,一脸未及褪去的焦急转为严肃,荀彧安抚的回握住曹操的手,唇边弯出一抹笑意试图宽慰他:“明公,彧无事,鄄城非同小可,幸好不曾失守,否则大军将无落脚之地啊。”

       他并没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去,曹操有些着恼,许是方才沙尘进了眼睛,不由红了眼角。随之拔高了声音:“天下之大,总有容得下我曹操的地方,便是一百个鄄城又何如?”

       这一嗓子动静太大,城门口正行礼的官员们互相交换了眼神却不敢抬头。这边曹丕刚翻身下马就听到曹操的话里似含怒意,顿住上前的步子,立在马旁垂眸暗念:幸好有荀令君在,鄄城不曾有失,几月未见,不知阿宓有没有想我,这次估计吓坏了吧。

       曹操对上荀彧的眼睛,看清里面的不赞同。终是忍不住将头靠近他的耳侧,压低声音:“只你,文若,若是你出事,我……”

       荀彧心中一动,真真切切的感到了他未宣于口的情绪,霎时明白了曹操在恼什么,喉头微动,话还未出口又被打断,曹操的气息扑在脸侧,声音钻进耳朵直达心底:“文若,你可知我为何总是让你守于后方,不仅仅是信任,更是不愿你受伤,战场是何等凶险之地,行军又是何等艰苦之事。”在荀彧反应过来之前,曹操的唇角擦过他清凉的耳垂,似是落下一吻:“答应我文若,以后切莫如是。”

       曹操率领大军回城,鄄城之急已解,下一步便是要夺回兖州全境,曹操进城后盔甲不解就进了议事厅与帐下众人商议,曹丕见一时没自己的事,就想着去见一见阿宓。

       阿宓即是甄宓,光和七年的那场黄巾之乱后,城里人死伤太多来不及掩埋以致突发瘟疫,独自抚养她的母亲最终也没能熬过那场冬雪,留下年幼的她。

       那年冬天比以往更冷一些,城南的街头,身披灰色麻布,头戴白色孝布的甄宓跪在这漫天风雪之中,她的身边,放着一块破烂的草席,草席的一头露出一双老旧的布鞋。

       路上原本行人稀少,加上天气异常寒冷,又风雪交加,小姑娘的凄惨并没有搏得过往行人的同情。他们只是冷漠地瞟一眼后匆匆而过,在她跟前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甄宓含着眼泪,满目哀戚,她的双手冻得通红,背上还起了疮疤,看得着实可怜。

       就在她万分绝望之时,一双青色绣花皮雪靴映在了她的眼前。甄宓的心中涌起一丝希冀,随即将原本低垂的头抬了起来。只见一位年约十一二岁眉宇宽阔的炯炯少年站在她的跟前,他表情凝重地歪头看着她。一身白色的斗篷披在肩头,与皑皑白雪融为一体,颇有几分玉树临风的味道。

    “哥哥,我母亲染疫病过世,无银下葬,呜……帮帮我。”甄宓扑闪着她长而黑的睫毛。通红的双手在风雪中颤抖的攥着少年的衣角,她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蓄满了泪水的眼睛闪着盈盈的流光。

       少年的脑袋依旧歪着,用复杂目光上下打量着这张稚气的脸。世道已经艰难到这般地步了?书上说的卖身葬母竟然就发生在眼前。

    “你会什么?”少年故作老成的发问却有着难以掩饰的童音。

    “我会什么?”甄宓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跟着少年的问话重复了一遍。不过,她很快就明白过来了,脸上浮过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会唱歌,会跳舞,会写字……我还会绣花煮饭洗衣裳。”甄宓颤着声音快速回答,生怕因为自己的怠慢而让少年离去。这些,都是母亲教她的。她也确实写得一手好字,还会跳自己编的舞蹈。甄宓说这些的时候,她的双手还紧紧地拽着少年的衣角,生怕少年会走掉。

       少年这时伸出右手,在他的肩头招了几招。随即,身后的侍从便递到他手上几绽泛着银光的银子。

       甄宓这时才发现,少年的身后还站着两个身材魁梧,腰配长刀的兵士。

     “这里是二十两,马上就可以归你了!”少年一脸神气,并晃了晃手中的银两。

       甄宓一阵感激,如果有了这二十两银子,她就可以将母亲体面的下葬而不是看她凄凉的躺在一卷草席中。

    “谢谢你,哥哥!”甄宓用雪亮的眼睛望着这位阔气的公子,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来,随即,两片深深的梨涡便呈现在她冻得有些发紫,却也精致秀丽的脸颊上。

       少年眼前一亮,仿佛看见一朵牡丹开在了漫天白雪中,这可真是稀奇了。“不过嘛!本公子有一个要求!”少年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打起了腔调,还提起了要求。

       甄宓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面露怯色,轻轻地问道:“什么要求?”

    “你不是会唱歌跳舞写字吗?”少年眨了眨眼,一脸的神秘。

       甄宓的神色又缓和了些,如果只是让她做这些,那倒无妨,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

    “是要让我唱歌吗?”甄宓细声地问道。

    “当然……不是!”少年笑了,说话很拖沓。

    “那哥哥是让我写字?”甄宓继续问道。

    “当然……也不是!”少年笑得更厉害了,露出了他两颗尖尖的虎牙来,显得是即嚣张又可爱。

    “那是?”甄宓眨着眼睛,脸色疑惑。她不知道这位阔绰的公子要让她做什么,看着他笑成这样,她有些害怕。

    “即不要你唱歌,也不要你跳舞,更不要你写字,就想你笑给本公子看!”她笑起来可真好看,他喜欢看她笑,少年一时没发觉这话里的不妥,只想着是不是牡丹真能开在雪里。随后,将手中的银子扔到了雪地跟草席上,当出咣当当的声音。雪亮的银子在白雪的映衬下,更加的耀眼。

    “只要笑一下,这些地上的银子就归你了!”少年重申。再次露出了他尖尖的虎牙来,头也更偏了,眼神充满着期待跟好奇,并细细地眯起,看起来坏坏的。

       母亲去世,自己孤苦无依,能否活的下去还是两说,这样的情景她如何笑得出来,甄宓原以为他是个好心人,却不想是个纨绔公子哥,他不让她唱歌写字却要她笑?他是在有意捉弄她吧?并且还是当她和那些花楼里的姑娘一样。

    “那哥哥哭给我看一下吧。”甄宓咬了咬牙,到底是个小姑娘,自觉受到欺侮本能的想反击。

     “我现在没什么伤心事哭不出来。”少年错愕。

     “我现在更提不上高兴,也笑不出来。”平白被人作弄一番,甄宓委屈极了,鼻子一皱眼泪就下来了。

       少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要求着实过分了。他一时尴尬的红了脸,手足无措的拿帕子去擦她的眼泪:“你别哭,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叫曹丕,你既喊了我哥哥,我会保护你的。”

       于是甄宓有了一个比她小五岁的“哥哥”。

       前来平乱的兖州牧怜其孤苦,将她收为义女,待若亲生。在别人眼里她真是走了天大的好运,从一介草民一跃成为贵族小姐,也算是一步登天了。只有甄宓知道这一切都是那个叫曹丕的少年带给她的,是他将她带离那个孤苦难捱的寒冬。

       踏进后院,曹丕正想着这次回来的急没有给阿宓带礼物,转过一道回廊只觉眼前人影一闪,已被拥了满怀,嗅着熟悉的幽香,他伸手轻抚甄宓的后背,怀中女子语带哽咽:“子桓,我还以为我等不到你了...... ”

     “小傻子,我说过还你一个河清海晏的天下,就定会让你看见,又如何等不到呢?”曹丕忍不住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阿宓等着那一天。”甄宓仰着头看他,仍挂着泪水的脸上绽出一抹笑意。

     “宓儿妹妹是个小哭包,这是埋怨哥哥我回来晚了吗?”用指腹拭去她脸上的泪珠,曹丕还不忘嘴里打趣,偏将哥哥妹妹绕在舌尖打个转,婉转似有深意。

       甄宓脸一红推开他,一跺脚转身跑了:“哼,幼稚鬼,我可是比你大呢。你要叫我宓儿姐姐!”

       夜静谧,月色缥缈,侍从远远等在殿外不敢靠近。沉默从四面八方压来,曹丕立在曹操身侧有些不安。自懂事起,曹丕随父亲征战四方,眼前见多了白骨杀伐,耳边最多的就是父亲严厉的教诲。记忆中最高兴的,莫过于幼时曹操偶尔空闲时,会带他登上大殿的高台,俯瞰整个鄄城,曹操会一手抱着他,一手指着下方的万家灯火:“丕儿,日后这些都是你的子民,还有那些更广阔的的河山,你要足够强大去保护好他们。”曹丕懵懂而郑重地点头。下方灯火迷离,他只觉得,这许是他今生见到的最美的景象。

       今次曹操再次带他登上高台,曹操的鬓边已经生了白发,他也不再是昔日懵懂的少年。二人都无言地看着下方的烟火人家,半晌,曹操开口打破沉默:“知道怎么保护这座城吗?”他不言,曹操叹道:“人这一生总有取舍,莫把简单的事变得复杂,却把一些事想的太简单,别糊涂了。”曹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转身离开,曹丕沉默地站着,直到天际初晓,方一身晨露地返回。

       翌日,卞夫人告诉曹丕已经给他定了任家的小姐。为解此次兖州的危机,他需娶了任氏。才能稳定住兖州内心怀二意的官员。而甄宓将被送去冀州嫁与袁家二公子以换取袁绍的兵力支持。

       及笄之年一舞,才貌双绝的甄宓名动九州,多少王孙公子趋之若鹜。可若早些知道往后一生都要被它牵连,又怎会那番肆无忌惮的显露出来?坐在马车上甄宓回想起为曹丕跳的那阕舞步,不想竟是两人分离的祸源。

       她木偶一般被装扮的满头珠翠送到冀州牧袁绍面前。而那个男人只远远看了她一眼,随口道:“倒是个难得的美人,将她送到显奕院子里吧。”那一刻甄宓被屈辱逼得脸色苍白,紧紧攥着腰间的双鱼玲珑白玉佩:“子桓哥哥,你在哪儿?”

       幸而袁熙待她不差,不日迎她为妻。生活安逸,丈夫也算是年少有为,她几乎都要忘了那些年少的过往,只是有时想起那个身影,心中隐隐作痛。

       后来国宴,甄宓随袁熙出席,她早无当年青葱天真的模样,虽未盛妆,却也是琼姿玉貌,引得赞叹声无数。上座忽然酒杯落地,见她坐在袁熙身侧,温顺平静,曹丕脸色微微发白。她不经意转头,正对上他不甘压抑的眼眸,顿时如遭雷击。袁熙揽过她微晃的身子,微微皱眉,冷冷地看向曹丕。

       甄宓靠在丈夫怀中,半晌,掩饰地端起酒樽,行礼后含笑敬酒,眼泪滑入酒水,她仰头饮下这杯苦涩。曾经的年少初遇,美好如画;曾经的有缘无分,咫尺天涯。

       年华是一段疏离的斑驳,于平平仄仄的光阴里辗转闪烁,如缝隙间的阳光,时而明媚,时而隐晦。甄宓嫁入袁家已经四年,袁熙也对她不复宠爱,那日宴会上两人的神情让他意识到自己妻子心里有着别的男人,那又何必再费心。他早就另纳了姬妾带在身边,将甄宓留在邺城。

       他们让他心里不痛快了,也别想讨了好去。临去幽州赴任那日袁熙嘲讽甄宓:“你心心念念的都是他,而当初他明知要拿你换我父亲的兵也未阻拦,可见你在他心中未必有多么重要。”心中似有逆血涌起,击破十二重楼,她隐约尝见喉中腥甜滋味。

       真相就像一道旧伤疤,此刻袁熙硬要将它翻晒于晴天朗日之下,结果就是轻轻一触连皮带肉,鲜血淋漓。

       建安四年邺城被攻破,大将军府转瞬从云端坠入淖泥。甄宓立在庭院中,麻木地听着厮杀,空气中浮着隐隐的血腥味。她混沌的任由自己被刘夫人拉扯着,耳边是婆婆不甚清晰的谩骂:“都是你这个丧门星,娶了你有什么用,丈夫留不住还招来……”

       蓦的耳畔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以为到了生命的尽头,握紧怀中的匕首,却感到有冰凉的东西触上她的脸。回过神才看清眼前之人,他明明比自己还小上几岁,可看着他,甄宓总有一种莫名的安心。

       此刻曹丕脸上带着她熟悉的笑意,连两道斜飞的英挺剑眉也泛起柔柔的涟漪,弯弯的,像是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一别数年,他眉目间多了分棱角,加上一身盔甲,更是气宇轩昂。甄宓一时被他眼中情意迷了眼,竟叫她有些动情,这真是个温柔的陷阱。

       曹丕见她泪眼迷蒙的看着自己,仿佛还是旧日里那个赖着他的小姑娘,下一秒就要扑进他的怀里。一时忍不住玩笑:“夫人看着面熟,莫不是前世相识?今生见了不认得,倒生出了些‘疑似故人来’的意思了。”

       这话让甄宓清醒起来。当初是他放弃了她,如今又找来做什么?倒不如割袍断义,与他一刀两断。她手腕一抬,寒光一闪却被攥住,曹丕盯着她的眼眸有些恼怒:“袁熙已经弃城而逃,你莫不是爱上他了,竟要为他殉情?你最知道的,死太容易了,活着才是最难的。”匕首掉在地上一声脆响。甄宓抿着唇心绪难平。若知道活着这般艰难,倒不如当年冻死在雪地里。有些东西倘若不能久远,又何必开始。

        见他要离去,甄宓脱口而出:“当初你为何不阻拦?”

     “他们是父亲的子民,也是我的责任。”曹丕顿住离开的步子却没有回头。

        甄宓红着眼,悲怆地看着他:“那我呢?我不是你的子民吗?”她当年也曾跪求一死,也曾以死相胁,绝食相迫。奈何说是丞相义女,待若亲生,到底不过是个名头,她连性命都不是自己的。更何况婚姻。她最终,还是穿上了嫁衣远嫁冀州。她一直以为他是和她一样,去争取抗拒过的。原来,所谓此生不负不过是她一厢情愿。所谓冰心琉璃,转瞬便可化去。原来他早已做好失去她的准备。

        再一次穿上嫁衣,甄宓坐在案边,唇角擒了一丝苦笑,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谎言就是谎言。她已经不是原先的她,再不会天真到以为关怀就是喜欢,喜欢就是笑容,笑容就是快乐,快乐就是永远。更不会以为自己贴心贴肺,他人就会动情动心。好似他如今捧出的,曾经狠狠期盼过迟来的心意。

        曹丕踉跄着扶门而入,他的妻子端正的坐在榻边,广袖落在膝上,正如一朵娇艳的牡丹,这世上再也没什么别的颜色比红色更衬她了,可是他却不是第一个看她一身嫁衣的男人。彼时城楼上他看着她穿着如火的嫁衣踏上马车,几乎灼伤了他的眼。也刺痛了他的心。

       她如今怨他恨他,不愿嫁给他,可他放不下她,用计强娶了她。

      “阿宓,我好想你。”曹丕伸手拿开了她遮面的纨扇。却不防对上一双冷淡的眸子,笑意僵在了脸上。

      “公子怕是晚上饮太多一时有些醉了罢?”如此生疏的称呼,彷如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醉了?”忽的,曹丕向前猛跨一步,甄宓只觉微风轻佛脸颊,额间指尖摩挲,头顶一轻,满头青丝散落肩头,便有人在耳边轻轻说道:“正是被你这朵牡丹,迷了眼。醉了心。”曹丕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在榻上:“原谅我,阿宓,我们重新开始好吗?”虽是问句他却没给她回答的机会,低头覆上她的唇,落下一个绵密悠长的吻。甄宓看着眼前这个眉目间温柔缱绻,含着笑对她说迷了眼,对她许诺的男人。终是闭上眼睛,唇齿间溢出一声轻叹:“好。”

        当初曹操说不许荀彧再冒险,于是此后的那么多年荀彧果真没有在战场上出现,他举荐了同乡的鬼才郭奉孝,找来了族侄荀公达,王佐之才自然不是白叫的。哪怕最艰难的时候,面对粮草将尽的压力萌生退意的曹操,在收到荀彧的信后又重拾了信心,找到契机,一把火烧了乌巢,奠定了胜局。

        官渡之战大捷,北方既定。事情似乎就开始变了,日益增大的权利膨胀了内心的欲望,这大好的河山,古今以来引得多少英雄豪杰为之折腰。昔日把酒共饮,月下许下的誓言又算得了什么?明公与魏公的差别,文若和荀令君的区别生生在两人之间划上一道道血痕。

        建安十七年,曹操一封调令封荀彧为光禄大夫,持节,参丞相军事,将他送上了战场。等曹操行军到濡须时,消息传来荀彧病逝于寿春。

        是否是病逝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曾经他最珍视的人是被他自己亲手毁了。上天入地他都再也不见到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意,周身盈满香气的人。

        曹操忽的就想不起来当初为何要下那样一道命令。他拼命的追寻回忆却惊恐的发现不止记不清缘由,他连荀彧的脸都有些记不清了,如今他还记得什么?还有什么?曹操奋力的翻找着这些年的回忆,却始终没有荀彧的音容。他仿佛陷入了泥沼里,越陷越深,绝望的几近崩溃。

        “父亲”一声遥远仿佛来自天边的呼唤将他拉出了那个怪异的场景,曹操睁开眼睛,正对上曹丕担忧试探的眸子,见曹操回神曹丕垂下眼睫,双手举起捧着手中的荷包:“父亲,这还有一份。”

        曹操扫视了一圈榻前捧着精致香袋的女人,挥手让他们退下后方伸手拿起曹丕手里的荷包。世人都是流于表面的锦绣金玉,总看不清最纯粹的才是最好的。这个荷包上没有什么花纹,简秀雅致。自荀彧去后,曹操再不熏香,却还是戒不掉收集香料的习惯。

        曹操摩挲了几下将荷包放回了曹丕的手心:“丕儿,这是给你的。如今我也没什么可留给你的。本心而已,愿你能不负初心。”

        手中一沉,曹丕瞥了一眼无甚新奇的荷包,还来不及回话,就见曹操复躺回榻上轻声自语。生怕错过了父亲的教诲,曹丕屏息静气,凝神细听,还险些有点听不清,只得将身子微微前倾,从模糊的字句中努力辨识出父亲的原话:“人呐,一辈子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曹操似是嗤笑了一下:“浮浮尘世,过眼烟云,到头来最想留住的已经失去了,也罢……”

        不管如何努力曹丕也没有听清曹操几乎压在喉咙里的最后那句话——文若,如今你该知道我终是没有负你。

        曹操病逝,曹丕顺理成章的受封魏王。山河沉寂,乱世风烟,甄宓站在路边送别魏王的军队。岁月未曾浸染牡丹颜色分毫,漫天沙尘遮不住眉间潋滟,只是时光早已磨尽情义。

        十月,受禅登基。曹丕称帝,身侧的人,不是她。

        曹丕改国号魏,建元黄初年。定都洛阳。历史的洪流却不会因此停滞,它咆哮着席卷着世人奔腾而过。而那些刻在骨子里流淌在血液里的东西不但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淡去,反而历久弥坚,越发深刻。

        战场上的将军怎懂得深宫中的心计?何况君心早已不挂念牡丹初盛的国色天香。他无法从她平静的眸子中找寻到往日炙热的爱恋,他的初心早在争夺世子位时消磨殆尽。该流放的该抄斩的对手虽然已经不在眼前,可他的眼里容不下沙子。她终究变成了一根哽在喉咙的刺,拔不出咽不下。她已不再是那株叫他一眼动情的牡丹……

        乱世之争,世子之争,他谋略无双,一朝坐拥万里江山。却空悬后位,宠爱新妃。置她于不闻不问颇为尴尬的地位。

        少年时她与她相遇于漫天大雪,救命之恩,青梅竹马。自小她遇事惊慌无助地唤他,总能听到安心的一句:“我在。”不知何时开始,甄宓于午夜噩梦中惊醒,呼唤一同往日,一遍遍在空荡荡的殿内回荡,却再没有听到那个回答。

        直到郭贵嫔流产,证据直指甄宓,曹丕怒气万丈地冲进她的寝殿,看她的眼神只余冰冷,甄宓一瞬间万念俱灰:“我说没做就是没做!你以为人人都稀罕那个位置吗?”他怒极,直恨不得拿剑劈了她。他就知道她不在乎,她的心已经不是他的了。

        含笑饮鸩。一段情长,不抵江山万丈。她早该知道的,在他心里,求的从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而是求这霸业百年,江山万代,权欲之巅,帝业连绵。

        甄宓最后一次睁眼,看着眼前焦急的面容,她缓缓伸手,吃力的唤他:“子桓哥哥。”曹丕颤抖着去握她的手:“我在。”

      “人人只道皇后尊贵无比,母仪天下,即便知晓高处不胜寒,难免成为众矢之的,也拦不住多少人的前仆后继,可我真的不在乎。人道柳絮无根卑微,嫁与东风,好则上青云,差则委芳尘,哪比得上牡丹荣华富贵。可若为柳絮,至少能得个本心自在……是我太过贪心,奢求本不属于我的东西。哥哥口中海晏河清的天下……阿宓到底是等不到了。”甄宓倒下的时候嘴角含笑,宛若那初放的牡丹,为谁痴,为谁欢,为谁黯然。

         甄妃殁,天下牡丹一夜凋零,从邺城袁大将军府旧址沿途败到洛阳、败到魏宫。

        外人都道当今魏帝与其父一样的多疑,只是更加阴刻,有时甚至算得上任性。可是走到生命尽头的人总是相似的,不管是躺在朔风吹寒的大街上还是锦被罗衾的床榻上,都抵挡不了死神的脚步。

        如今曹丕躺在榻上,听着宫妃围在他塌边哭泣,各人脸上或真或假带着悲伤,他反倒觉得有几分好笑,欣赏够了她们拙劣的演技,他的视线扫过跪在右后侧人的面上后复扫回来顿住,烛光打在那人的脸上柔和了刚毅的线条,眉目秀丽,一双清泉澄澈的眸子就那么看着他,不辨悲喜。曹丕一瞬间有几分恍惚。他忽然觉得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做。

        挥退了宫妃留下曹睿,曹丕吃力的坐起抱起玉枕,打开其间的暗格取出一个荷包,递给了榻前的曹睿,语气随和,仿若只是寻常父子:“睿儿,焚上几片。”

        曹睿压下心中惊讶,熟稔的拨弄焚香,薄薄的烟雾透过镂空的炉身散在空气中。清香中带点微苦的味道让人不由得安心,也分外熟悉。曹丕瞬时就分辨出来,是苏合香。荀令君身上的味道。

     “丕儿,愿你能不负初心。”

        砰的一声眼前炸开无数火星,点燃了记忆的引线,引爆了多年来刻意封存的记忆。一时间好似有一只手捏住了他的心,曹丕顿时觉得呼吸困难。平复了一阵剧烈的咳喘后展开手掌,满目鲜红。像是大婚时甄宓一身锦绣华裳,也像她决绝饮下鸩酒后嘴角涌出的鲜血。

        曹丕斜靠在榻上,手中摩挲着一对双鱼玲珑白玉佩,眼前不知怎的浮现出父亲生前挂在寝宫檐下的一排宫灯,随着荀令君的去世,那排宫灯便再未点亮过。对此,他从前不解,现在却似有些明白了。如今他明白了父亲当年话语中的未尽之意,可惜已然太晚。

        芸芸众生,无论贵贱皆处于这天下的熔炉之中,不敢奢求圆满。

        英雄救美,一见钟情。青梅竹马,恩爱夫妻。如此令人惊叹的桥段终究还是沦为洛阳城里说书人口中老生常谈的故事。角色姓名换了几个,情节如何曲折,总要经历一番生离死别,才能刻骨铭心称得上是倾城之恋。台下百姓听完之后感慨之余抹抹眼泪也就各自散去,无人关注故事里孤独的主角是怀着何等的心情活在这红尘俗世。

        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后世又会如何评价今人一生的功过?他们不曾亲身经历又如何明白个中情感曲折,也不过凭着寥寥几句史书记载发挥自己的想象,企图解释代入,自以为了解了事件本身,又哪里知道背后缠绕的深情。

        无论后世他们传闻如何不堪,在曹丕心里,甄宓一直都是那个软软唤他哥哥的小姑娘。

        “你既叫了我哥哥,我会保护你的。”

        “阿宓,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初心易得,始终难守。

        曹丕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意,唤曹睿上前:“睿儿,我如今也没什么留给你的,这剩下的香送给你了。”

        自黄初二年后,洛阳城内的牡丹五年未开了,今春时节曹丕亲自选了一粒并蒂牡丹栽于盆中,置于榻边。日日浇水,今年五月终是结出了一个花苞。直到今日却也不见有绽放的意思。今生他终是再也看不到牡丹花开了。曹丕满怀眷念的伸手触了触粉嫩的花尖,花苞吸取了手心未干的血液竟缓缓绽开,花香盈袖。

        黄初七年,魏帝崩,天下牡丹一夜绽放,花开了却独不见你,可知我等你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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