蝎蝎嗷嗷

魏晋风骨,邈若山河,遥慕之。

【丕甄】朝夕天易变,玉碎不瓦全。

        *鲁迅曾说过,所谓悲剧,就是把所有美好的东西撕碎在人眼前,毁灭给人看,那种震动、遗憾、惋惜大约就是我一直深深爱着这对cp的缘由。

        *怨念太深,控制不住发刀的手。

        *我大概是个假丕粉。

       ———假装很甜的分割线———

        时近黄昏,嘉福殿里已是烛火通明。殿中一方乌木横案上,错金螭兽香炉焚着清淡的沉水香,烟雾袅袅漫在空气中,曹丕‘啪’一声放下手中的竹简,脸上是说不出的疲倦憔悴。作为一个帝王,子嗣艰难。前几日因为后宫的龌龊失了郭照的孩子,近日竟出了睿儿身世存疑的言论。

        甄宓,他的妻子。曹睿,他的长子。他们本该是他的皇后与太子。可甄宓那双深湛而又安定平静的眼睛,总是让他心灰意冷。即使本有一腔爱意,如今也都结成了冰。更何况他没办法不在意她是父亲用来压制他,激励子建与他相争的棋子。她时刻提醒着那些年,他所受的委屈和隐忍艰难的岁月,以及那些隐晦难言的少年心事。

        曹丕微闭上眼,他轻柔着眉心,眉眼间散去了几分倦怠之色,“那些大胆的奴婢都处置了吗?朕不希望再听到这些谣言。”

        “陛下宽心,都已经交由校事府了。” 施淳小心的整理着案上的竹简,打量了一番他的脸色,轻声劝着,“您看了半日的奏本,天大的事情也比不得身体要紧,要不要诏郭贵嫔……”

        “阿照刚失去一个孩子,还是不要再扰她休养。”曹丕打断施淳的话,从袖中拿了一方丝绢,漫不经心擦拭干净双手,复放回袖中,“阿翁,你陪朕去玉梨园走走吧。”

        施淳本飘在丝绢上几株白玉兰的目光立时收回。曹丕似是随口一提的吩咐,他却心中发颤。从嘉福殿去玉梨园必路过观景亭,以往这个时辰,甄夫人不是在亭中抚琴,便是在教皇长子殿下读书,可是今日……

        这怕是瞒不住的,施淳脸色一白,连忙跪下交代,“陛下恕罪,校事府一个时辰前禀报甄夫人与皇长子殿下扮成内监出宫了。老奴看陛下专注于奏本,便没有上报,请陛下责罚。” 

        曹丕微微侧头,眼前一排玉旒摇晃撞击,发出清亮的脆响,在安静的空气中颇显突兀,似是惊动了停在檐角的鸟雀,扑着翅膀‘啾啾’叫着掠过暖橘色的天边。

        他指尖一颤似有什么东西倏然从手中溜走,再也抓不住一般。“是吗?”曹丕轻声自语,下意识攥紧了双手,“那就去乡阳殿里等她吧。”

        “更衣,素白色的常服!” 曹丕摘下头顶的毓冕拿在手中端详。天子之冕十二旒,金尊玉贵,流光溢彩。

        今日不知怎的,他忽然很想任性一次。这么多年,他穿过盔甲做过将军,穿过冕服做过陛下,独独没有穿过白衣,做一个擅诗雅赋的文人士子。

        褪下绣金龙纹黑袍,曹丕拿起一件侍人送来的月白衣裳穿在身上。卸下一身威严,倒有几分翩翩公子的味道。都说白衣胜雪,君子如玉,果然不假。系好腰带,推开侍人要将玉佩挂在腰间的手,曹丕略一思索,取了古架上一方雕花木盒里的香囊挂在腰间。

        那是个双面缠丝的香囊。一面绣着金线的白玉兰,白线为底,金边的白花,素雅不失贵气,另一面用小篆绣了他的表字子桓。曹丕挥手止住了侍从的跟随,连施淳也不带,独身一人,抚了抚衣袖,就这样一步步走了出去。

        施淳望着曹丕风流雅致的背影,竟有种他是去赴一场‘人约黄昏后’的多情公子的错觉。

        路边奴仆相继跪拜问安,穿过秀雅奢丽的楼阁庭院,转过长长的回廊花苑,没有玉辇,曹丕才发现原来嘉福殿与乡阳殿竟是这般远,像是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他与她又何尝不是呢?哪怕她站在他的眼前,他也觉得她遥远的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恍惚间曹丕忆起司马懿曾问他,“五官将,你信命吗?”

        何为命?乱世之中,活着就是命!

        而曹子桓的天命握在自己手中。

        “我自是不信。”曹丕记得他是这样回司马懿的。

        可如今,什么是命?

        是否袁府一见,却情深缘线,一十八年恩怨相对就是他的命?

        是否今日走过去,见到那个人,从此与他恩断义绝就是他的命?

        是否爱而不能,求而不得,独身一人,坐上至尊之位,这就是他的命?

        命,由不得他不信。

        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哪怕一身白衣,身无侍从,亦无人阻拦。从一片葡萄藤架下穿过,曹丕立在小道尽头,只见乡阳殿门大开,檐下的宫灯已经点亮了。微风拂过,耳畔葡萄叶簌簌作响。他心里无端升起一股怅然。

        曹丕踏上台阶进门时,忽的抓住了眼前一闪而过的画面。

        那还是在邺城相府。早些年他筹谋议事,打猎赴宴晚归后,甄宓就站在内院门前等他。彼时她静立檐下,手里总会挽着一件大氅,在月光下温婉秀雅,见到曹丕上来台阶,会屈膝行个淡然的礼,声音像是初夏微醺的风,翻过清荷的叶尖,“子桓,夜间冷,披上吧。”而他会握住她微凉的手,一面说着日间发生的趣事,一面同她一道踏进院内。她并不插话,只带着温柔的笑意,静静听着。

        那时曹丕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是这样好的妻子,她是无辜的,他会待她好的。

        后来曹丕才发觉,在他面前,甄宓总是温柔的,那样无心无意飘忽的温柔,没有恨也没有爱。只除了她抚琴时,虽也是温柔风雅的,但那是不一样的,那种愉悦散在空气中,浸在琴音里。

        那是她在为子建的诗谱曲。

        高山流水觅知音,他是你的知心人,那我曹子桓又是什么人?对着他,她总是不卑不亢,礼数周全,仿若萍水相逢的过路人。   

       袁熙也好,曹植也罢,她心里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他。

        于是他便开始厌恶她这样的温柔。

        这世间怎会有这样残忍的温柔?

        踏进内殿,曹丕挥退了一脸惴惴不安的侍婢宛容,他猜测在乡阳殿里或许连婢女都是不欢迎他的。

       靠在榻上,瞥见案上的古琴,索性抱进怀中闲闲拨弄。弦音渐起,一曲司马相如的‘凤求凰’自指尖流泻,一遍一遍,缠绵动人。

       他胡乱的想着:阿宓,我会写诗,我也会抚琴,我们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始?

        夕阳落下山头,弯月升起,入夜了。

        “陛下。”曹丕按住琴弦抬眼望去,甄宓一如往常向他行了个寡淡的礼。这就是他一见倾心,日日都想娶进家里拥进怀中的那个人啊。一张脸清风白玉一般的清隽温雅,恍若洛水之神,高雅出尘。

        甄宓显然没料到他会来,还不曾换下那身内监服饰。即便如此,她只是站在那里,就是一身风华。令人望之微醺,久看则醉。

        两人都没有再开口,任由死一般的寂静漫在殿中每个角落。

        多么有趣啊,今日他终于穿了一身她时常穿的白衣,清光霁月,她却换上了浓墨暗沉的黑衣,淡漠冷静。

        多么可笑啊,当年他只是个未有地位的少年时,她曾那样温柔的唤他子桓,如今他贵为万人之上的天子,她却如此疏离的称呼陛下。

        真是绝情啊,夫妻十几载,相对无言,你不知我,我不懂你,你不说我不问。她如今一丝温柔也无,只剩下冰冷的沉静。她已经连敷衍他都不愿意了。

        此时此刻曹丕很明白,他们回不去了。

        其实他早知道的。从他拿着剑挥向她的那一刻,如烛火熄灭一般,她眼中仅有的光亮湮灭于一瞬。

        在听闻她出宫时,那种无法掌控的感觉迫使曹丕正视自己的心——他害怕失去她。即便她只是住在离他这样远的地方,哪怕他只是偶尔路过观景亭能听见她抚琴,远远看着她行礼。

        曹丕想着若是甄宓询问他过来的缘由,或者坦白她出宫的目的,无论是什么,他一定不会怪她。但是甄宓什么也没有说。他穿了她爱的白衣,佩戴着她亲手绣的香囊,弹着深挚缠绵的凤求凰,她知道他的来意却假装不知。只站在那里冷淡的看着他。

        不知过去多久,甄宓终于动了,她招来宛容低语一阵,缓缓走近曹丕,却只是轻描淡写的说,“陛下,夜里行路不易,您应该早些回去,这灯且送与陛下照明。” 

        她仿佛连话也不愿意多说,完全不在意是否会触怒他。曹丕怔愣一瞬才将视线落在去而复返的宛容手上。

        一个小巧可爱的葡萄灯笼。

        他清楚的记得,那是有了睿儿的那年上元节。街上人很多,他一直紧紧牵着她的手,生怕走散在人群里。那天的月色很好,他们从街头逛到巷尾,他拥着她,她提着一盏葡萄灯照明,仿若再长的路再黑的夜也可以一起走过。

        那盏葡萄灯是在一家即将收摊的小贩那里买到的,那是他最喜欢的一盏,那是他送她的。那晚她的侧脸美丽柔和,曹丕甚至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惊扰了栖息在她眼里的月光,她眉目间蕴着清浅的笑意对他说,‘子桓,谢谢你,我很喜欢。’

        如今为何要还回来?

        曹丕抿唇,不知道自己近乎绝望的愤怒由何而来,但她的无情就像一根尖刺,一下戳进他心里。太痛,痛到想哭却又硬生生哽住,“这灯,你还记得的,你记得对吗?”曹丕捉住她的双肩按坐在榻上,倾身去寻她的唇,甄宓偏过头躲开,他不甘心,追了上去,仍旧扑空。

        甄宓偏着头不看他,气息悠长,心跳平和,她是那样从容淡定。这让他的失态痛苦都显得那么可笑。

        他是疯子,她却清醒着,看着他挣扎。她看得透,放得下。唯有他,沉在梦里不愿醒来。

        曹丕深吸一口气,压下有些纷乱的呼吸,声音低沉幽寂,“这么多年,你就没有爱过我吗?”

        “那陛下呢?”甄宓忽然转过来直直看进他的眼底,目光中是百花凋尽的寂寥清虚,“你爱过我吗?”

        “我……” 曹丕顿了一顿,内心的爱意多到盛不下,到嘴边却只是一句浅浅的喜欢。爱这个字太重,他不敢说。

        甄宓的嗓音低柔清淡,却让他连这个喜欢也没来得及说出口,她一字一句的说,“陛下,夜深了,怕是要变天了。”

        曹丕漂亮的乌眸灿灿莹然,一半深情,一半有泪,映出甄宓一张冷淡决然的脸,发丝如墨,显得她脸色有些苍白。他缓缓松开握在她双臂的手,倏然起身,夺过宛容手中的灯笼,拂袖离去。

        踏出殿门,夜风萧萧,吹灭了怀中的灯。曹丕垂眼去看,原来年岁已久,葡萄灯壁薄薄的灯纸已裂开,微弱的烛火哪里抵得住彻骨的寒风。

        天不作美,不知打哪飘来一片乌云遮了月色,天地间昏暗异常。

        曹丕呆站了片刻,忽然低笑出声,双手一松,灯笼掉在地上,他毫不停留的踏过去,碾碎了灯笼纤细支脆的骨架,他的笑声也渐渐转大,最终放声大笑。

        他从来就无法拥有光明,他注定深陷黑暗,如今连仅有的一点光明也要湮灭在这漫漫长夜中。

        那么,得不到的,不要也罢,一点念想也不留。

        “陛下三思啊,陛下。”等施淳在观景亭找到曹丕的时候,心急如焚,他在路上听说赐死的旨意已经下了,跟着曹丕这么久,那些不为人知的心思,施淳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得跪在地上哭求,“老奴是明白陛下的,这如何使得?三思啊!”

       “明白?你不明白的,你如何明白?”在这洛阳,这巍峨的魏宫里,有后宫的算计,有前朝的风起云涌。亦有情爱之上的偏执与较量。他赢了却也输了。

        施淳来不及思考话中的深意,就远远看见一个小太监端着一个托盘,上置一个酒樽,哆哆嗦嗦的前来复旨。

        曹丕收回落在满池枯荷败叶上的目光,拿起那酒樽盯着看了许久,仿佛里面是世间最醇美的酒,施淳却知道,那里面空无一滴酒,他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闭着眼睛不忍再看。等他睁眼却见曹丕已经出了亭子,连忙擦了擦眼泪跟了上去。

        明明还是那身白衣,却好似从一颗温润透亮的明月珠,变成一柄待欲出鞘的利剑。施淳想自己真是老糊涂了,一个人的脾性又哪里是换身衣裳就能改变的?那可是大魏的天子!

        渐渐的空中竟飘起雨来,曹丕也不理,径自走着,任由细碎的雨点打在肩上脸上,施淳一时也不敢走开,只得跟着他冒雨而行,他发现曹丕竟是专走小路,曲折偏僻,直到走近一处破旧的宫殿。

        一踏进去刺鼻的霉味伴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殿内没有掌灯,借着昏暗的光线,施淳看见曹植坐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的衣袍沾了不少灰尘,十分狼狈。

        相比之下曹丕也好不到哪去,一身白衣早已浸湿褶皱,衣摆处溅上了脏污的泥点,曹丕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半响开口,“子建,你恨我吗?”

        曹植似是没听见,不动不言,曹丕继续道,“我往日一直恨你,如今倒是不恨了。”他将袖中的酒樽丢在曹植身上,眼睛里带着怜悯,摇头道,“今天你终于逼死了她。是你杀死了她。”

       曹植终于睁开眼睛,颤着手捡起空酒樽,缓缓按在心口,目中血丝猩然,“你…你竟是……你既然不爱她,又为什么要娶她?你带给她的从来都是伤害和痛苦!”

        “那你带给她的是什么?你自以为的那些快乐吗?于她而言却是砒霜!”

         曹丕越说越怒,满腔情绪一泻而下,几近于嘶吼,他大步上前揪着曹植的衣襟将他拖到眼前,“你夺走了父亲的关注和母亲的宠爱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和我抢她?”

        “曹子桓!你总是这样,你是不是觉得受尽了委屈,所有人都对不起你?你总是把错误归咎在别人身上,可是你又凭什么要求别人都要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她本是冬日里的梅花,你却总要她在盛夏里开放?”

      曹植看着他盛怒的样子,冷笑一声,“如今她死了,你后悔了?若是能让你心里好受一些,你说是我杀的便是我杀的吧。”他嘴角一勾,弯出了丝诡谲的笑,“可是,我敢说我爱她。而你,敢吗?你不敢更不配爱她!”

        曹丕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般直白的叙述,他猜测过许多次,直到这一刻证实,他却并不愤怒,只是心里又妒又怨,细细想来,他竟从未对她表明心意。明明曾经有无数次机会,他却从未去做。而曹植总是不计后果,恣意妄为,他多次向母亲表述心愿,他给她写诗,字里行间洋溢着情意,以及遇见她时看着她失神的眼睛。

        曹丕缓缓摇头,松开攥着他的手,平静了语气,“子建,你还是这么幼稚,你不懂什么是爱。你总是激怒我,你让我恨你伤害你,你明知道她不愿我们兄弟相争,却这样逼她,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多么可笑!”

        听到最后一句,曹植忽的变了脸色,他已完全笑不出来,目光森冷而锐利,他冷冷的看着曹丕,“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你若真的信她,为何诏我来洛阳,囚我于此?你明明恨不得杀了我,却装着大度留我一命。她苦苦煎熬,这里面何尝没有你的一份功劳?”

        曹丕看着他,忽然笑起来,一下子显得年轻了很多,神情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柔和,乌黑的眼睛也去了沉冷之意,透出些许温柔,他看着曹植认真的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她的夫君,哪怕她恨我,妄想离我而去,可在那之前,我会用我的方式留住她。”

       两人寸步不让的对视了半晌,叹息一声,曹丕忽然就失去了继续和他说话的欲望,转身向殿门外走去。

        曹植一时之间竟有些心悸,他捏紧手中的酒樽神情恍惚,“这样留住她吗?”曹植面色一沉,随之用力将酒樽砸向曹丕,他踉跄着追了几步,语气坚定,“你一定会后悔的!”

        后悔吗?曹丕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再也不用患得患失,他永远得到也真正失去了她。

        曹丕瞥了一眼脚边打转的酒樽,脚步不停,他始终没有回头,他也不会回头。他的人生道路上只有前进,从五官中郎将到魏王世子再到魏帝,不能回头。以前他总想着停下来回头看看她,而现在,他再也不需要回头,只要向前就好。

        殿外已是东方发白,檐下落雨如珠,曹丕立在门前,透过雨幕望着远处的青松翠柏,他想若是再有人问他,‘你信命吗?’

        今夜以后,他会说,再也不信。

 


评论(7)

热度(462)

  1. 共2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